親愛的保羅.塞尚先生:
衷心期待您能確實看到這封信。
因為,我們真的很困擾,不知如何是好,所以身為女兒的我,只好代表全家寫信給您。
承蒙您與其他藝術家暱稱為「唐吉老爹」並得以深交的家父,並不知道這封信的事。是家母與我,瞞著父親,私下商量後決定還是該直接寫信給您。我的文章寫得不好,因此或許會有文句不通之處,還請見諒。
自您回去故鄉艾克斯.普羅旺斯後,算算已近一個月。據說您臨走時告訴家父過幾星期就會回來,就此離開了巴黎的畫室。還把鑰匙交給家父保管,聲稱若有人對您的作品有興趣並找上家父,不管是誰,都可以帶去您的畫室……。您說的幾星期到底是幾個星期,老實說,家母很困惑。她還說,若是四星期的話差不多快滿了,若是六星期的話那還早呢。
我們之所以屈指計算您的歸期並翹首以待,是有原因的。
比方說家母──不好意思,我就直接挑明了──是希望您能盡快付清積欠已久的顏料費。
家父經營的畫材行,的確在這花都巴黎的一隅開門營業,但如您所知,一點也不起眼,更不算成功。
乍看之下,店裡或許似乎很熱鬧。因為至少進進出出的人潮很頻繁。但是,會到我家店裡的,都是阮囊羞澀的藝術家……。
我們開的是畫材行,有藝術家頻繁出入也是當然的。但是,事實上,當初家父決定在巴黎開店時,家母本來抱著更大的期望:若是成為官方美展常客的畫家肯上門光顧,有機會經手他們的作品買賣的話,我們的生活應該可保安泰。
可惜,事情的發展不如人意。立志入選官方美展的藝術家預備軍倒是會來店裡,但學院的老師們始終沒出現。後來,更成了官方美展落選者專用的店……甚至還傳出不光彩的流言,說什麼若用唐吉老爹店裡的顏料作畫,一定會在官方美展落選。雖然不甘心,但多多少少,也覺得這個流言好像說中了一點事實。會這麼想,本身就令人很不甘心。
雖然成為這麼不光彩的店,家父卻絲毫不以為意。他還是一樣,對世人不肯認同的藝術家們非常重視。只要他們肯來店裡,光是這樣,父親就已很高興了。
是的。所以,以家父的立場,翹首等待您歸來的理由,純粹只是因為想見您。因為他一直期盼見到您後能夠拜見您的新作品。
家母冷眼旁觀這樣的父親,照她的說法,父親等於是做了一門無藥可救的買賣。只曉得批來顏料,轉手就直接交給畫家。按照普通的想法,不這麼做的話的話根本不可能開畫材行,所以應該是值得慶幸之事,問題是我家的情況不同。現在急需大量的朱紅色與紅褐色七號,等下次作品賣掉就結賬。全是這樣在口頭上講得信誓旦旦的人……是的,塞尚先生。我指的就是您,您懂吧。
我對您絕無惡意。也相信如果作品真的賣出去了,您肯定會把所有的賬一次結清。所以您說希望再寬限一段時間,想必是真心的。但是,那也正是您的可恨之處。家父只要聽到自己醉心的藝術家說現在就想作畫,所以需要顏料,馬上就會雙手奉上商品,還說什麼時候給錢都沒關係。而您,早已看穿家父的這種個性。
曾幾何時,店裡頭已堆滿了藝術家們拿來抵押顏料費的作品。家父的本意似乎並不希望如此,但現在提到「唐吉老爹的店」,好像就是指巴黎最容易賒賬的畫材行兼畫廊。
這種情況下,我家的店遲早會倒,家母如是說。的確,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,家父說不定得關門大吉。由此可見,我們一家的處境有多麼艱難。我並不是說這都是您一個人害的,而是包括您在內,好幾個畫出奇妙畫作的藝術家們一同造成的。
即便如此,家父對於自己的生意,從來不曾抱怨過很困難、很痛苦、或是想放棄這種消極的話。說出消極話的,永遠是家母──最近,被家母傳染,連我也變成這樣了。
家父他,該怎麼說呢?只要您,或是其他那些藝術家出現在話題中,他似乎就會雀躍地想到什麼愉快的點子,看起來生氣蓬勃。而且,他還大聲發出宣言:嶄新的藝術浪潮要來了!我就站在那乘風破浪的大船船頭!……云云。
家父有點可笑的言行,我想很大部分是受到藝術家的影響。但老實說,比起藝術家,頻繁來店裡「鑑賞畫作」的顧客們好像也對他影響頗深。尤其是醫師保羅.嘉舍 和威克特.裘貴 先生這兩人,和家父特別投緣。畢竟,裘貴先生正是把您介紹給家父的人。
最狡滑的是,裘貴先生不向如今已成為您專屬畫商的家父買畫,到現在還向您本人直接買畫,對吧?就算隱瞞,我也一清二楚喔。
但是,家父絲毫不曾責怪裘貴先生。我曾聽到他對先生說:「這是介紹者的特權所以無所謂,倒是保羅的畫,請你用更高的價錢購買,因為他身為畫家已到了必須獨立的時期了。」真是的,要當濫好人也該有個限度吧。
裘貴先生也好不到哪去,把家父的話當成耳邊風,還說什麼:「不不不,保羅要更上一層樓還要看今後的表現,在那之前頂多只能照這個定價付款,不過,我出的這個價錢已經比那個保羅稍微好一點了,否則,那傢伙,會把這個保羅的新作全部拿走云云。」真不知他到底該算是好人還是壞人。
那個保羅,嘉舍醫師,對家父而言,倒是個好主顧。起初,醫師也是直接向您購買畫作,但是自從家父成了您的專屬畫商後,醫師總是特地透過家父購買您的作品。
不管您在不在巴黎,嘉舍醫師從他開診所的奧維小鎮(Auvers-sur-Oise)來巴黎出診時,總是會順道來家父的店裡。然後,不管店內陳列的畫材,只顧著把堆疊的畫一張一張靠牆豎立,仔細打量,如果有中意的作品就照家父開的價錢買下。畫那幅畫的藝術家如果就在附近的咖啡館,醫師還會與家父一同去那張桌子,請藝術家喝一杯葡萄酒,然後才離開。我覺得那個人,才是新藝術的庇護者。
當然,裘貴先生想必也是……不過話說回來,裘貴先生在我看來,還是有點太奸詐了。雖然他也會透過家父買畫,事後卻直接與藝術家聯絡,叫對方如果有了新作品,在交給唐吉老爹之前先拿給他看。我就曾經聽過好幾位藝術家向家父如此坦承。那種時候,家父總是笑嘻嘻地反過來建議對方:「如果威克特肯以比我更高的價錢買畫,還是那樣做比較好喔。」聽到家父這麼說,或許反而令藝術家感到不安,連忙一本正經地說:「不不不,還是讓他到老爹這裡來買吧,那樣子,也等於是在推動我們的新藝術抬頭。」結果,大家都還是希望把作品寄放在家父的店裡。
您去艾克斯旅行後過了一陣子,裘貴先生與嘉舍醫師在家父的店裡巧遇。家父非常高興,請二人到店面後方的小客廳──對,就是您與家父及其他藝術家休息的那個場所──如您所知,這三人,在某方面等於是同志。不知該美其名曰支持新藝術的紳士同盟,還是對既存藝術拚命丟沙子的一群老頑童……。
我立刻端咖啡與點心送去桌上。雖然許多藝術家沒看到酒就不滿意,但這二位倒是令人撫胸暗自慶幸的紳士。
「聽說,那個展覽,今年好像不辦了。」
裘貴先生點燃煙斗說。嘉舍醫師馬上接腔:「對,我也聽畢沙羅這麼說。」先生把大塊頭的身軀倚著木椅,不停吸著煙斗噴出煙霧,
「好像是內部擺不平。大概是因為第二屆和第三屆都在迪朗.呂埃爾的『畫廊』舉辦吧。藝術家之間互相懷疑某人得了好處,這種情形很不好。還是該像主辦第一屆的納達爾攝影工作室那樣,在中立性較高的場所舉辦……」
「那是因為你錯過第一屆才會這麼說吧,威克特?」
頓時,醫師的語氣略帶惡意,如此說道。
「我記得你好像提過,在雷諾瓦的邀請下,看了第二屆展覽,大受衝擊……第二屆時,塞尚沒有參展吧。」
「沒錯。但雷諾瓦的那幅《陽光下的裸婦》實在是傑作。不知哪來的三流評論家還抨擊那是屍體完全腐爛的狀態……後來,腐爛屍體畫家雷諾瓦,就把瘋狂畫家塞尚介紹給我了。」
他們在聊的,當然就是那個「印象派展覽」。家父說過,四年前第一次舉辦時還沒有那個稱呼。完全是對新藝術不了解的白痴批評家,基於對展覽第一眼的「印象」半是好玩地如此戲稱。起初聽了還很氣憤,可是後來,不知不覺中,家父,世人,乃至藝術家自己,似乎都已接受了那個稱呼。
裘貴先生或許是越講越起勁,索性把第三屆印象派展覽時,您,保羅.塞尚,所得到的許多惡評一一背誦出來。
──這是在妄想的顫抖中畫出的瘋狂畫作!畫出這差勁作品的到底是哪隻蠢豬?把他帶到牆壁前!畫出這種東西的人應該立刻槍斃!各位,看到油畫構成的惡夢,千萬可別被嚇昏了!
簡直糟透了。全是不堪入耳的殘酷評論。但是,這三人卻一同朗聲大笑。感覺上,就像是實在太悲慘了所以只能一笑。
「不過,第一屆與第二屆展覽之間,空了一年……想必,明年應該會舉辦吧。」
醫師這麼一說,家父立刻接腔:
「那當然。不辦就麻煩了。一定要讓畫家們轟轟烈烈地搞出特別有趣的東西才行。非得讓世人大吃一驚不可。我就是為了目睹那一瞬間,才做這一行。」
家父以前做過畫材推銷員。在巴黎及近郊城市,跑遍各個藝術家的畫室及學校,到府推銷顏料與畫筆。年輕時,他在製造顏料的作坊工作,從事的是將色料研磨成粉再用油熬製的作業。如果從他的人生拿走顏料,以及使用顏料的畫家,八成會變得索然無味。這麼一想,家父與顏料與畫家的關係,或許被肉眼看不見的強靭絲線緊緊綁在一起。
父親剛成為顏料工人時,據說顏料是裝在黃銅針筒中,用活塞推出來使用。畫家必須拿著空的針筒去顏料行,請店家填充新的顏料。過了一陣子,發明了「擠出式顏料管」,前端有小蓋子的錫製顏料管從此普及。畫家們首先高興的,就是顏料用光時不必每次都得把針筒清洗乾淨,擺脫了那種麻煩。從此,許多藝術家,開始帶著管狀顏料與畫筆及畫布,到戶外創作。
照家父的說法,正是管狀顏料將藝術家自苦悶的舊習中解放。如果不在陰暗寒冷的畫室裡,與模特兒或靜物長時間面對面,忍受窒悶的時間與孤獨,就不可能畫出官方美展會認可的傑作,那是上一個時代的惡習。但是,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家不同。為了尋求戶外光線、閃亮的風、新鮮的空氣,為了發現街頭的喧囂與熱鬧,他們毫不畏縮地相繼走向社會,走向遼闊的世界。可以一個人出門,也可以與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創作。相較於那些愁眉苦臉窩在密室,憑藉幻想描繪裸女(指的是維納斯)的那些色情狂(指的是官方美展畫家)──怎麼樣?瞧瞧聚集到老爹我這裡的藝術家們,是多麼豪爽,多麼開朗!而這一切,都是因為這世上有了管狀顏料。讚美管狀顏料!
家父如此說著,每次總是眉飛色舞,非常開心。
言歸正傳。因此,裘貴先生與嘉舍醫師還有家父,和樂融融地大聊藝術話題。
「對了,老爹。現在,你這裡有塞尚的作品嗎?」
彷彿忽然想起,裘貴先生問道。
「噢,很遺憾,我這裡沒有。」家父說著搖頭。
「不過,如果您願意的話,我可以帶您去保羅的公寓。還有幾幅他去年在奧維畫的作品。」
「保羅不在家吧?」嘉舍醫師問。
「對,沒錯。目前行蹤不明。」家父爽快地回答。
「他臨走的時候,說要回老家一趟很快就會回來,但誰知道他到底去哪了。恐怕會出去很久吧。因為他連公寓的鑰匙都交給我保管了。真是的,保羅、克勞德 、奧古斯特 都是……說要出門,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說走就走。簡直像流浪漢。到底去哪裡,正在畫什麼,誰也不知道。不過,想到這次他不曉得又會帶什麼樣的新畫作回來,好像又有點興奮呢。」
如果有人想看作品,不好意思,請把人帶到威斯特街六十七號的公寓去看畫──家父沾沾自喜地表示,是您這樣委託他的。
「那麼,每次有這種客人上門,你就在這裡以茶水點心招待,陪對方說話,還雇來馬車,專程陪人家去保羅的畫室看畫?」
「對,那當然。」家父笑咪咪地回答。「能夠幫上保羅的忙,我很高興。」
先生與醫師不約而同面面相覷,然後吃吃笑了出來。「有什麼好笑的?」家父笑咪咪地問。
「哎呀呀,真是的,你簡直就像塞尚的親爹。」
先生半是感嘆半是調侃地這麼一說,
「不只是塞尚喲。老爹是來這個店裡的所有畫家的『老爹』。」
醫師糾正他的說法,露出微笑。
就這樣,我的父親──您的父親,所有畫家的父親,朱利安.唐吉,正在苦候您的歸來。而且,在那之前,我的母親,更企盼您的消息。請給一句保證,說您會立刻把欠我們店裡的錢通通償還。
這不是騙人的。如果您,以及其他畫家不能立刻將積欠已久的賬清償,唐吉老爹的店,恐怕馬上就要倒閉了。就在前幾天,向來批貨給我家的顏料作坊已派人來下達最後通牒,如果不把積欠的貨款付清,他們絕對不會再送顏料來,而且還要把這裡的畫全部拿走抵債。
萬一變成那樣,真的很麻煩。家父,家母和我都會很困擾,但是最困擾的,恐怕將會是您與其他藝術家吧。因為就算找遍整個巴黎,想必也不會再有第兩家店可以拿賣不出去的畫來交換顏料。
我衷心期待,您能盡快做出誠實的答覆。
畫材商/畫商 朱利安.唐吉的女兒敬上
《畫布後的故事》原田舞葉美感新作,8/19上市!
馬蒂斯、畢卡索、竇加、塞尚、梵谷、高更、莫內……
一場近代藝術史的饗宴,
透過最親近畫家的四名女性,
帶您見證名畫背後的美麗與哀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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