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●趙之羽

我是個性格矛盾的人,靜時可以幾日夜不出家門半步,靜極思動時又往往迫不及待地跑到離家幾千里的地方去旅行。幾年前,我來到了徽州,每日在「青磚小瓦馬頭墻」的村鎮裡散著步。
  
徽州因徽商而聞名天下,有道是「無徽不成鎮」,宏村是其中最有名的一處村鎮,裡面的承志堂是清末大鹽商汪定貴的住宅,確實宏偉壯麗。我在流連忘返之時,向村中的一戶老人討口水喝,閒談間對這座「民間故宮」嘖嘖稱奇,那老人卻頗有點不屑一顧的樣子,他這樣說,「汪定貴那點錢算什麼,你聽過歙縣吳氏嗎,整個黃山都是人家的。」
  
這話任誰聽了都不能不吃驚,我接連追問了幾句,得到的卻是,「敗了,老早就敗了,有錢又怎麼樣,敵不過當官的。」
  
一聲歎息的背後,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徽州商人血淚史。明朝天啟年間,大太監魏忠賢圖謀篡位,為了籌集軍餉,他羅織罪名,將徽州大木商吳養春闔家上下投入鎮撫司,非刑拷打之後誣其為「東林司庫」,也就是東林黨人背後的資助者。吳氏父子三人慘死獄中,遺族則陷入更加悲慘的被閹黨拷打追逼百萬白銀的境地,貪官汙吏為了迎合魏忠賢,不惜放縱手下衙役,逼辱吳氏婦女,苛刑重典催逼,以致黃山之下百里之內怨聲載道,甚至引發了一場規模不小的村民起義。
  
曾經擁有整個黃山林場的吳家就這麼徹底敗落了,從此一蹶不振,以致我想要到歙縣溪南村去尋訪時,卻怎麼也找不到吳養春及其後人留下的任何遺跡。
  
一個坐擁萬貫家財的大商人,面對一場無妄之災時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,權勢可以誣陷他,官吏可以拷打他,以致他所擁有的一切包括整個家族都在極短的時間內毀滅殆盡。那麼,做為一個商人,他費盡心機得來的財富又有什麼意義?倘若滿庫的金銀財寶連「保護主人」這樣最基本的目的都達不到,那它所換回來的其他東西豈不更是轉眼易手的鏡花水月?
  
這時我想起了石崇,想起了沈萬三,這時我開始想寫點什麼了。
  
我想寫商人的命運。
  

  
故事的主人公古平原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,他其實大有來頭。
  
那時我在徽州西遞,一個胡氏宗族聚居的地方,在胡氏宗祠,一個名字吸引了我,徽州茶商胡允源——抗倭總督胡宗憲的十世孫,中共總書記胡錦濤的太祖父,夾在這樣兩個顯赫的名字中,胡允源這個看似普普通通的名字仿佛有些耀眼了。
  
說來也巧,我的曾祖父趙連芳也是一位生意人,而且買賣做得不小,鼎盛時期撫順城糧食街上一半的店鋪都有他的股份。他的經商理念與胡允源如出一轍,那就是「智商決定經商」。胡允源沒讀過書,卻讓三個孫子考上秀才,我的曾祖父也只是略通文墨,卻用經商得來的錢在光復前培養出五個大學生兒女。
  
這樣的巧合讓我對胡允源的親切感油然而生,於是除了那份光彩奪目的族譜,我又開始關注起他經營茶業的商業生涯和生意手腕。
  
胡允源做生意也經歷過與競爭對手戰事膠著的階段,那是同治初年,「三泰」地區(泰興、泰州、泰縣)茶商之間的競爭到了白熱化程度,價格戰打得如火如荼。胡允源眼光獨到,看出如此一來必然兩敗俱傷,於是另闢蹊徑,找來幾個已經賦閒在家的茶店老人,由他們負責制定了一整套的菜葉評級標準,綠茶、紅茶、烏龍茶均有各自的獨創標準,分為「上品、中品、下品、次品、廢品」等五類十個等級,他將這套標準懸掛於揀茶室的大梁下,同時為了防止這套做法被競爭對手抄襲,他採用密碼為茶葉貼籤,並針對不同茶葉等級和價格尋找不同的客戶群,保證每一個茶客都能品嘗到物超所值的茶葉。胡允源還派生面孔的夥計到別家去購買茶葉,同樣評出等級,做到知己知彼。通過這種方法,「裕泰和」立刻在同業中脫穎而出,得到了眾多茶客的認可,在同行紛紛元氣大傷的時候坐上了業內第一把交椅。這段往事被我忠實記錄在《一代商王》中天下茶商爭奪「第一茶」的事件中。
  
故事總是要有一個主角,有著如此絕妙生意手腕的胡允源值得做為一套小說的主人公。於是我稍加變化,寫下了「古允源」這個名字,只是後來出版之時,編輯覺得這名字拗口,臨時改成了現在的「古平原」,一個簡單好記的名字,據說符合現代傳播學的要求。
  
在《一代商王》系列小說中,我完整地再現了胡允源的生意經,但這並不足夠,我要寫的不是一個人在做生意,而是一個人在做生意的過程中遇到的種種艱難抉擇,他的操守、他的犧牲、他的榮耀、他的悔恨……這就註定了《一代商王》不可能是胡允源個人奮鬥史的重現,而是「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」。像「財神」胡雪巖、「狀元商人」張謇、「第一官商」盛宣懷、「雲南錢王」王熾,這些耳熟能詳的名字,古平原的經歷中糅合了他們走過的路,那麼汪拱乾、方山啟、江云章、朱承甫呢?這些人看似籍籍無名,但在商業史上也曾以其經營之道或者偉大人格偶爾閃光,他們與上面那些人一樣有著共同的名字——「商人」,古平原身上也有他們的影子。
  
古平原面對的問題是那個時代商人所共同面對的問題,他所面臨的抉擇也是那些商人一定要做出的抉擇。

古平原是真實的。
  

  
大陸有一段時期被稱之為「十年浩劫」,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誰起的,只覺得沒有更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那場「文化大革命」。
  
地震、海嘯、龍捲風帶來的災難都是浩劫,但那不過是幾天或是幾十天的事情,然而文化大革命帶來的是長達十年的災難,它摧毀的不僅是古老的建築,珍貴的文物,甚至也不僅僅是人命,它還把人心底那點應該有的東西全數抹去,那點東西是什麼?
  
十個字:「仁義禮智信」,「溫良恭儉讓」。
  
為了擺脫「黑五類」的稱號,少女可以拋棄戀人,嫁給年過耳順的鰥夫;為了贏得「忠誠」的評價,妻子可以告發丈夫,將枕邊的知心話公之於眾。如此種種,在那十年裡不勝枚舉。
  
多麼可怕!但這可怕的十年浩劫卻也催生了另一個奇妙的結果。
  
它從經濟上將人們拉到了同一水平線上。隨著大陸改革開放的一聲令下,文化大革命之後開始了經濟大革命,心靈荒蕪的人們站在相同的起跑線上開始「一切向錢看」!
  
我生於改革開放的第一年,我的人生伴隨著這場經濟革命,我也親眼見證了那些新時代一代商王的崛起。馬雲、馬化騰、王石、王健林,這些白手起家的億萬富豪都是商業史上的英雄,他們是這個時代的胡雪巖、盛宣懷、王熾、張謇。在同一起點上他們脫穎而出,但他們的終點如何,眼下實難預料。
  
但並非全無徵兆。所以我要寫這本《一代商王》,寫一寫百年前那場晚清商業變革中的大商人的故事。歷史是一面鏡子,它有時會將人們所作所為帶來的結果清晰地反映在眼前,因為雖然時光荏苒,百年光陰轉眼過去,可是人性永遠不會改變,商與官,商與商,商與民之間的關係也不會改變。
  
一個人的命運是偶然的,但一個群體的命運是必然的,或早或遲,或多或少而已。
  
希望讀過這套《一代商王》的讀者在見證結局時不會感到太意外。
  
對了,我說的結局,不是書中的。
  
趙之羽
2015年8月24日於瀋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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